蘋果香的聖誕節

在德國，大學裡為期一個禮拜的聖誕假，是冬季學期休養生息的時刻。大部份的學生都回家或旅行去，宿舍裡空蕩蕩的。朋友海珂與依娃都先後來邀請我，與她們一起回家渡假。於是我排定了，在聖誕夜與第一個聖誕日，在萊茵支流上的海珂家過，德國特有的「第二個聖誕日」，則到在黑森林地區，依娃家的牧師公館去。那是1993年的聖誕節，我經歷了兩個家庭在團聚時的喜悅與緊張。

海珂後來坦白地說，她需要我的同行，才有力量面對家人團聚時帶給她的壓力。

我們出發時，暖冬帶來的豐沛雨水讓萊茵河漲了起來，火車沿著滾滾濁流奔跑著，有好幾段得慢下來，小心地在淹了水的軌道上滑行。我因為對面臨的危險無知，只是讚嘆著難得一見的奇景。

海珂在家中備受關愛。她的父母都出身於二次戰後由東普魯士移民過來的難民家庭，胼手胝足地建立家園，有一種咬緊牙關的上進心。身為家中唯一的大學生，海珂擔負著全家「往上提升」的期待，所以每次回家，她的神經就緊繃得不得了。聖誕夜大家圍坐著聖誕樹拆禮物之時，為了哥哥的一句話，她就炸起來了，氣鼓鼓地。

在僵持的氣氛中，幸好我們必須馬上出門。海珂和我要去一個偏遠的小村教堂幫忙司琴，其他的家人要上當地的教堂，除了母親之外，都在銅管樂團裡吹各種銅號。

那個叫「冬溪」的小村，到現在都還讓我難忘。也許是在走出蠟燭的暖香氤氳卻充滿緊張的空氣後，山邊奔流的小溪、杉樹林與裸露的嶙峋巨石的冰冷氣味，反而是令人心曠神怡的。

在冷颼颼的管風琴半樓上凍了一個多小時，樸實的聖誕夜禮拜讓我們的心靜了下來，回到家，海珂又可以對家人微笑了。海珂的母親經心烹調的聖誕大餐是令人難忘的：細緻的燉兔肉、自製的風乾臘腸、加了香料的紅甘藍、三種馬鈴薯糰子。直到今天，那些馬鈴薯糰子還是我所吃過的糰子中最美味的。席間，大家七嘴八舌地分享各自所聽到的聖誕節信息，氣氛整個改變了。就像「芭比的盛宴」所描述的，一頓好飯讓凝成石塊的心變柔軟。我也開始可以真誠地發出笑聲。

第三天早上，我帶著海珂的母親的祝福，與她親手烤的蘋果餅，出發前往黑森林。即使是不喜歡肉桂味道的我，也不得不承認，酥脆的麵皮上鋪著多汁的蘋果薄片、撒上適量肉桂粉的蘋果餅，讓聖誕節更甜蜜溫馨。海珂的母親在我的野餐袋裡放了一封信，夾在可愛的聖誕卡裡，有五十馬克的「旅費贊助」。

一路換了好幾次車，才到依娃的父親擔任牧師的小村落。古老的牧師公館很大，木頭地板發出嘰嘰嘎嘎的聲音。點著燈、色澤溫暖的廚房裡，依娃的母親正把焗烤洋蔥餅由烤爐裡拿出來，散發出好聞的香氣。

客廳裡有一棵散發著香氣的聖誕樹：新砍下來的針樅特有的香氣，混著樹上吊著的數十顆紅蘋果的香，還有蜂蜜香，融合成一種幸福的聖誕香氣。依娃得意地介紹這棵聖誕樹：「這是我的母親引以為傲的『經典聖誕樹』，只用院子裡的蘋果、自己親手用麥桿做的星星，還有純正蜂蠟的蠟燭裝飾。」

「這些星星要花多少時間做啊？」每一顆星都像是一個藝術品，是用麥桿拼成不同的幾和圖樣，再用絲線固定，它們的平衡與精緻，一定是出自冷靜而纖細的巧手。

「這是累積了好多年的成果。今年我又做了三個。」依娃的妹妹得到一筆獎學金，正準備去愛丁堡大學進修一年。她散發出一種冷靜沉穩的特質，和熱情而急躁的依娃很不相同。但她們兩個非常親愛。

夜裡很寧靜，依娃的父母終於把聖誕節教會該忙的事都忙完了。孩子們幫忙點亮了聖誕樹上的蠟燭，在散發著香氣的聖誕樹下，全家聚在一起，輪流由一本大書裡朗誦聖誕故事，唱聖誕歌，吹奏木笛。在針樅與蘋果的香氣中，有著一股舒適自在、暖洋洋的氣氛。這個家是充滿幸福的香氣的家，我很快樂地被這樣的香暖暖地包住。

那年聖誕節分別在兩個家庭所經驗到的幸福，是我永遠忘不了的。